同雲遙一起回家的路上,明娪還在想着曲秀同自己所說的話。
“我已經勸過景公子,如今對你也是一樣的話,莫要着急,靜候時機,只要景大人确實無辜,那時機一到,他自然片葉不沾的離開大牢。”
這件事會如此輕松的了結麽?
她覺得不是。
僞造的遺诏和往來信件要做得以假亂真,不單要字跡像,用紙、遣詞造句的語氣、時日的推算都要滴水不漏才是。魏均一介武夫,當初在雲石能被她和景馳耍得團團轉,可見也是沒什麽機靈智慧的,他潛逃了大半年,怎麽就想出了如此精細的計劃?
寧王自被抓便做了啞巴,吃飯喝水不耽誤,就是不招供一個字。
明娪先前在公主府也略有耳聞,聽說太後曾秘密親自到訪寧王被囚禁之處,也未曾勸動愛子招供,難道他這是早就等着魏均這後手了麽?難道他們在起事之前就已經想到了如此深遠的一招後棋?
也不像啊……
雖然曲秀勸他們靜候陛下決斷,可這麽複雜的案情,究竟誰無辜、誰叛亂、誰信了讒言,皇帝要幾時才能厘清?
倘若皇帝理不清呢?這可是事關他皇位的大案,難免他會意氣用事啊!
胡思亂想着,馬車一停,雲遙拍了拍她的膝,道:“到明府了呢。”
下了車來,今日的牽馬小厮也是一般的聒噪。
“大小姐,雲遙姑娘,你們可回來了!夫人準備了一桌的好飯好菜,就等着你們回來呢。”
明娪臨出門前,倒确是聽見母親一直念叨着,晚上要盛宴一番,一來為她們接風洗塵,而來也要壓一壓景馳的心神。
明府自上而下向來都秉持節儉,這不年不節的,估計盛宴也就是多盤羊肉,是以明娪并未将母親的話放在心上。
可回房間換了身柳青的窄袖褙子,再來堂上一看,明娪登時傻了眼。
熏雞、燒鵝、烤羊肉、蒸魚、茭白、青菜、筍絲、松茸雞湯……果真是一大桌盛宴。
明大人與夫人在正向而坐,景馳與明游一左一右,此時見了明娪與雲遙趕來,皆是欣喜。
“阿娪!來,跟哥哥坐!”明游擡手招呼了半天,卻是毫不意外的眼看着明娪奔向了景馳那側,端的坐成了一對璧人。
雲遙笑眯眯的,坐到了明游身旁的位置,寒暄道:“大公子,許久不見。”
明游也笑道:“雲遙姑娘,不,聽說如今該喚你方夫人了。呵呵,果真是時光飛逝呀,當初公主府中一個小姑娘,如今都成了稱霸一方的镖局少夫人了。”
“大公子這話說得不對,我從前也很厲害的好嗎?”
這邊景馳滿目柔情的望向明娪,輕聲道:“才剛回京便出門奔波,阿娪,你辛苦了。”
她心中暖暖的,狡黠一笑,答道:“我才不辛苦,反倒是曲秀回家要洗衣服比較辛苦吧……”
“曲公子都同你說了什麽?”
“等吃過了飯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明老爺看不過去,幹咳了兩聲,道:“阿娪到底還未出嫁,今日閉門家宴,我暫且不與你們追究,往後不許這般放肆。”
景馳聞言,自是神色一懔,趕忙應聲,私下裏卻又偷偷在明大人視線被遮擋的桌面下伸出手來捏了捏明娪的手背。
估計他此生之叛逆的頂點便在于此時對明世伯的敷衍了,反正他們私下放肆的事情,何必讓明世伯知道呢?
明夫人這邊又嫌棄明大人掃興,趕忙笑道:“人齊了,咱們吃飯吧。”
外面是秋風陣陣,堂內熱菜熱飯反倒烹得人身心都暖暖的。明夫人頗為持中,為每個小輩夾菜,只是給景馳夾的雞腿分外碩大,惹得明娪和明游一陣白眼。
為表歉意,景馳只得舉杯連連敬了明游,又眼疾手快的往明娪碗中夾了許多菜肴。
這般其樂融融的景象,倘若眼下沒有寧王謀反的案子便好了。
正想着,只聽明游問道:“對了,那錦衣衛指揮家的大小姐……啊不,是公子,他怎麽說?”
原本想着飯後再說這有些沉重的話題,既然明游問了,她與雲遙也簡要說了說。
景馳面色如常,只是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明娪為安慰他,也為了不吓壞父母,便将曲秀勸她的話又搬了來,“據曲秀所說,景世伯沉冤得雪似乎是指日可待。”
明大人飲了一杯,嘆氣道:“哎,逸墨一路仕途通順,卻不想命中有如今這樣一個劫數。”
明娪覺得稀奇,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父親用表字來稱呼景世伯呢。
他們兩人年輕時想必也是知交好友吧?
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開口,問道:“父親,當年你與景世伯到底為何分道揚镳?”
景馳聞言也放下了筷子,将詢問的目光投向明大人。
這個問題,他也是早就想知道了。
“呵呵,當年的事麽……”事已至此,明通倒是也沒什麽好諱莫如深的,又飲了一杯,便回憶往事,緩緩道,“那是五六年前罷,因着先帝與當朝太後皆偏愛寧王,有改換太子之心,在朝中鬧出了不小的風波。”
“有着前朝那般聲勢浩大的黨争做榜樣,朝中很快便有人分作兩派,一派揣摩着先帝的心意,支持寧王,另一派堅守立嫡長子的祖制,要勸先帝讓寧王去就藩。那時他景逸墨尚是禮部侍郎,卻已經算是先帝倚重的股肱之臣,入內閣在即,他對于立嗣的意見也頗為重要,而以他的本心脾性,自然是選擇站在了太子這邊。”
“站在太子這邊,也算是堅守本心,遵從禮法啊。”明游出聲,意在說出不解,人家支持太子,便是父親你與人家絕交的原因麽?
“是,無論是看二位皇子的品格還是從禮法論,皆是太子更适合繼承皇位,不是我事後諸葛,但當時我心中卻是也是支持太子的。然而黨争有多可怕,焉是你們幾個小孩子能體會到的?一旦劃定了楚河漢界,黨同伐異,傾軋詭計之事便會層出不窮,前朝便有不少現成的例子。景逸墨卻認為太子當時勢弱,唯有他們這些與同道合之士結為聯盟,方能匡扶社稷,縱然前路曲折,只要目的一致,便應一試。”
他們皆認真聽着,此時終于明白,原來景大人與明大人當初并無私人恩怨,只是理念不同。
明通淡然道:“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個通政使司的五品小官,我不站太子,也不站寧王,無人會拉攏于我。景逸墨所走的結黨一途,如今看來,确實艱辛,也确實達到了目的。如今新帝繼承大統一年,他有了止息朝堂紛争的權柄,黨争之禍也漸漸止息,孰對孰錯?我們也不曾細細算過,便是如此罷。”
景馳若有所思,輕聲道:“可倘若當初父親不是那麽堅定的支持太子,可能現今也不會招致寧王這樣的誣陷。”
明通遙想當年,又對景馳笑道:“說來有趣,當年我同你爹分道揚镳之時,他還曾意味高深的說過,或許這樣也好,将來倘或他走入了死局,至少還有個局外人興許可以可破局。我當時自是強硬,想不到如今還是要為你們父子二人牽挂。”
景馳聞言,趕忙謙恭的起身道:“明世伯雖與家父面上不和,但比起那些日日奉承阿谀之輩,實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近來您在朝堂上忙于為家父洗冤、在外還要義勇呵護晚輩,種種情景歷歷在目,足夠首晚輩這一拜。”
明通受了這一拜,渾身倒有些不自在,于是又板起了臉來,“我今日又沒給你出題目,沒得說這麽些酸話做什麽?”
景馳聞言,忙道:“還望世伯今後都莫要再出題了為好。”
明通冷笑一聲,“那你是在做夢了。”
景馳被數落,悻悻的坐下了,臉上卻還是輕松的。
“好了,故事都聽完了,菜都快涼了,快吃快吃。”梁氏起身張羅着布菜,前半句還是溫言相勸,後半句卻又兇狠起來,“老娘辛苦準備的一桌菜肴,還剩了這麽多,誰若推說吃不下,那便将今日的碗筷都歸他洗了!”
連同明大人在內的所有人皆聞聲而動,一通風卷殘雲,終于免去了洗碗之痛苦。
這明府中那兩間不像樣的客房除了家就在此的明游,實在是難再能讓其他客人入住。于是飯後明游便奉命送了雲遙回他們镖局的住處。
梁氏到明娪房中幫她收拾東西,又從她行囊中斂了許多衣裳拿去明日浣洗,忙活完便已經夜深了。
臨走前,梁氏望着對面明游房中尚且亮着的燈光,又回頭看着女兒,遲疑了許久才擠出一句話來:“你們兩人做事要有些分寸,若讓你爹逮着,我可救不了你。”
“您在說什麽啊?”明娪眨眨眼睛。
兩室白她一眼,也懶得理她,這便歇息去了。
明娪風塵仆仆的回京,又在外跑了一整日,此時才終于閑下來,自然要先沐浴更衣。
由葉琅幫忙着,在熱水中着實泡了一陣,她覺得四肢百骸這才終于舒展開來,若不是被熱汽蒸得發暈,水又快涼了,她才不想出來。
穿上了寝衣,如墨瀑般的長發被細細梳過,等不到頭發全幹,明娪便已經昏昏欲睡,待葉琅走後,躺下便已經困意襲身。
娘親真是想多了,她今晚大約是沒有精力再去找景馳說悄悄話的。
臨睡着之前,她最後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