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捂面癱在椅上,半晌才低低笑出聲,笑聲卻如同啜泣。

他親手,将唯一可以信任依賴的人,推走了……

禀去腦中翻飛的思緒,司然緩步走回自己的碧濤閣。

碧濤閣內院和竹林中未經國師傳喚吩咐任何人不能靠近,近身侍奉地兩個随侍也只是伺候晨起夜間的洗漱,和國師少數在閣中用的膳食。也正因為如此,碧濤閣是宮中最讓人羨慕的差事。碧濤閣中的下人也十分知足懂禮,管事分下的打賞從不吝啬,國師大人也從不随意為難他們。只要別犯了規矩,或是有什麽不該有的心思,所有人都能過的舒坦。想必其他宮中的勾心鬥角,碧濤閣中簡直就是片樂土。

蕭遲走入這傳聞中宮中最靜谧舒适的碧濤閣,才發現了此處與其他地方的不同。

下人們行走間腳步輕盈,卻不蹑手蹑腳,看起來完全是因為沒有壓力的愉快。做事也利索,從不拖泥帶水,或是相互推脫。

這麽好的規矩,別說是蕭遲現在住的三皇子寝殿和之前住的王府,就是在現代時候的創輝,都沒有這麽整在。

蕭遲倒是沒有刻意隐瞞自己的行蹤,走進碧濤閣沒多久,便有個類似管事的人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施禮:“小的叩見景王爺。”

蕭遲擺擺手:“起來吧,國師大人呢,不在嗎?”

管事的一聽,頓時面露難色國師大人倒是在,只是……“

蕭遲挑眉看着他,也不催促。

管事的一看這架勢,就知道糊弄不過去了,只能老實道:“國師大人一入內院後林,小的們無事便不能打擾,更不能擅自進去。景王殿下若無要事,不如稍候再來?”

蕭遲失笑:“你這奴才倒是膽子大,本王上了門還趕往出攆,當真不怕本王要了你的小命?”

管事的一聽,假似緊張得抹了抹汗,一臉難辦:“小的是國師大人的奴才,自然要聽主子的話,冒犯景王殿下,實在是迫不得已。要不……景王殿下您自己過去,今日小的這番話,您就當沒聽過,小的也從來沒耽誤過您的功夫?”

蕭遲一巴掌糊上他的後腦,笑罵:“剛還說你們規矩挺大,這轉臉就沒了樣子。若換個人也是這樣,你這條小命便真留不住了。”

管事的嬉笑又恭敬地道:“若不是景王殿下您來,小的也不可能這麽膽大不是。景王殿下,小的就不礙您眼了。”

瞧着跪下施禮後一溜煙跑沒影的管事,蕭遲搖搖頭。

此人油滑精明,倘若不是其他人的眼線,倒是可以一用。不過……他媳婦的規矩是真的挺大的。

思及此,蕭遲擡步向裏走去。一路上,果然沒再看過有人來阻擋。

陰影處,有侍仆一臉不明所以地問身邊的管事:“七爺,我們不去通知大人麽?”

被稱為七爺的管事橫他一眼,摸了摸下巴笑道:“用得着你?若是景王殿下有什麽壞心,大人必能還手得了。何況……”說着,話音便落了下去,七爺背着手離開,沒再繼續說下去。

那侍仆摸着腦袋一臉茫然:“何況什麽啊……”

借着風聽到一點的七爺搖了搖頭,一臉孺子朽木的表情:“蠢材!昨日那車那馬都是景王殿下親手背的,伺候的比我們這些随身多年的都要精細。若要使真有害心,哪還輪得到現在。”

想了想,笑意又淡下去,忍不住嘆了口氣。

若是真心關懷倒也還好,要是那些難以抽身的腌臜事,希望自家主子可千萬不要陷了進去啊……

竹林中,一襲白衣飄盈俊逸,衣擺上的暗銀色祥雲紋在陽光下突然顯眼起來,襯得人更加俊逸出塵。

去了面具的臉仍帶着幾分年少的稚氣,只是眼神卻平淡無波,仿佛一汪沉澱多年的深潭。

手中的長劍不似尋常冰刃,玉石一般的質地在陽光下泛着淺淺光澤。明明看着像是毫無殺機的劍,卻在一招一式間鋒芒暗斂,殺意隐在這份看似平和的淡然下。

蕭遲走入竹林,也不随意靠近,便靠在一邊的竹子上,抱臂靜靜地看着他。

司然仿佛沒有察覺到,手中劍影愈來愈急,殺招也越發的淩厲,暗斂的鋒芒一瞬間爆裂開來,讓一襲白衣的男子整個人都鍍上一層耀眼的光華。

蕭遲還沒來得及細細欣賞,劍尖上突然騰起一圈白色火焰,林中草木之靈驟然向遠處奔逃,四散開來。火焰所過之處,竹上印出淺淺的黑灰印記,卻又在劍離開的片刻後恢複如初。

蕭遲看着這一幕,忍不住感嘆。

許久之後,那人收劍立于竹林之中,似在調息靜氣。

蕭遲依然不急,仿佛在等着他發現自己。

果不其然,司然一回身看到蕭遲時,眼中閃過一抹驚訝。

他并不是沒發現有人靠近,只是思維和身體都保持了一致,根本沒有去顧忌來人的存在。久而久之,他反倒是忘了還有這麽個旁觀者。

此時一見到蕭遲,又想到方才自己練劍的一幕,司然眉頭皺得死緊。

100|Chapter98

人在這裏站了半天,不該看到的也早看了個清楚,若是想做什麽,司然也只能見招拆招了。想到此,司然斂去眼中的情緒,平淡的目光落到眼前英挺的臉上:“三皇子孤身上門,可是有何指教?”

蕭遲一挑眉峰,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淡,嬉笑着走上前幾步:“昨日和國師一敘,本王深覺國師乃是知音所在,恐這天下間都沒辦法再尋這麽個難覓的知音。這不今遵聖命進了宮,就立馬來和國師促膝長談了。”

原是之前諸多大事發生,京中閑雜人等來的不少,皇帝一是本來就不願意讓這些心懷不軌的人進宮住,再則也的确是擔心人一多難免就會發生點什麽事情,故一直沒有提讓諸王入宮暫住的事情。

新帝登基,其他皇子皇族又皆有封位府邸,哪怕不在京中常住,也是有自己的宅邸的。但登基第一年就不讓自己的兄弟在宮中住,多少也有些說不過去。

索性大事都了,宮中的一切也都穩定下來,新帝這才召了這次來京的幾位皇子入宮暫住。

不過這假意示好的行為也沒多少人領情,畢竟他們雖然沒能坐上高位,但到底都是皇子,如今更是當朝王爺。失了去争的機會,也就不願意再低三下四的去奉承別人。

不過也有特例,如年紀尚幼沒有離宮的七皇子,賊心不死蠢蠢欲動的二皇子,以及……死皮賴臉不知所謂的三皇子……

小皇帝看到老二和老三恬不知恥的應下搬進宮的事情,一口氣憋在胸前上不來下不去,卻又不能說什麽。又想到前一天自己這位三皇兄還在宮外和國師私下相見,頓時更不爽了,看着蕭遲的眼神都帶着火光。

但饒是如此,蕭遲還是成功搬進了皇宮中屬于自己的寝殿,并在扔下東西的第一時間,就跑到了碧濤閣。

別人為了什麽他不管,他就是為了能和媳婦朝夕相處!

說來也巧,未出宮前三皇子素來不喜權位之争,老皇帝就放心大膽的把他安排在了碧濤閣旁的景華殿。因着是所有宮殿中,和禦天殿最近的,還一度有人猜測皇帝屬意将他立為儲君。

只是後來一直沒有動靜,甚至景華殿和碧濤閣明明相鄰卻從來沒有什麽交集,衆人猜測的心思才淡下。老皇帝則更是放心,覺得自己眼光好,認準了三皇子是個沒野心的。

現如今這布置倒是便宜了蕭遲,別說平時出來拜訪還沒等別人看到就能進碧濤閣大門了。就是心血來潮翻個牆,都能直接翻進媳婦的內院,別提多方便。

司然看着蕭遲那一臉嬉笑不正經地樣子皺緊了眉,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對這位三皇子倒是有印象,他自打被師父帶入宮中,就一直居住在碧濤閣,和這位三皇子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只是印象中的三皇子雖然不是沉默寡言得性子,卻也極少像這麽能言善辯。而且當年似乎有可以避嫌之意,除非頭對頭迎上,就連見面都很少,更不要提交談。

但昨天一場相談卻讓司然對他大為改觀,覺得他不僅學識不錯,而且許多觀點另辟蹊徑,讓人能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不自覺也生出點佩服來。只是現在又看到他這副嬉皮笑臉地模樣,司然又開始對自己的眼光置疑。

這……怎麽看怎麽像是個風流不羁不務正業的纨绔吧?

蕭遲哪知道他媳婦現在腦子裏已經一拐三千裏,只看着自家媳婦站在對面,一雙流光熠熠地眸子望着自己,清澈中透着點茫然,朦朦胧胧又有了幾分以前的呆萌樣子。看的蕭遲心裏暖暖的,笑容頓時更加溫柔。

好在這份透着詭異的安靜沒有維持多久,司然再度恢複成那個冷傲淡漠的國師大人,颔首看着蕭遲:“我與王爺并無深交,也無意于此,王爺請回吧,碧濤閣簡陋,恕臣無法招待。”

蕭遲眉頭一皺,頓時有些挫敗:“國師昨晚可還說本王有見解的,怎麽今個就翻臉不認人了呢?”那語氣哪像是挫敗,明明像是被抛棄了一樣。

司然額角一抽,忍不住細細觀察他的表情。奈何看了半天,也只看出幾分挫敗和無奈,也不由得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蕭遲看着司然糾結地樣子,頓時得寸進尺,再度靠前一點,伸手圈住剛剛到自己鼻尖的國師大人,親密的附耳拉關系:“國師大人又不是讨厭本王,何至于避本王如猛獸。再說了,我們昨天的确算得上是相談甚歡,國師又為何此時腼腆了呢?”

司然語結:他究竟哪裏腼腆了!

聽着蕭遲絮絮叨叨的在耳邊碎碎念,司然腦子也越來越亂,大概也是亂到了極致,突然一道精光在腦海裏一閃,司然推拂開蕭遲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面容嚴肅:“王爺應當知曉如今臣的身份有些敏感,還請王爺不要在臣身上下功夫了。”

蕭遲啧了一聲,抱着手臂打量他:自家媳婦真是聰明了,竟然這麽不好糊弄。

眼睛一轉,蕭遲笑道:“哎呀,國師大人這說的是什麽話。本王可從來對那些麻煩事沒有興趣。話又說回來,若是換個人這般拉攏國師,國師可千萬不能這麽拒絕了。搞不好再把人得罪了,用什麽龌龊手段對付國師大人,那可就不好了。”

司然微昂着頭,緊抿的唇将酒窩襯了出來,“那且讓他們來試試!”褪去肉嘟嘟的包子樣,小臉透着幾分清秀,明明有些不可一世的狂傲,卻又因緊抿的唇襯出了酒窩而顯得有幾分稚嫩。

蕭遲看着他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捏了捏許久沒有蹂躏到的小臉。指尖軟嫩的觸感一如既往的好,雖然不像從前那樣肉肉的手感,卻出乎意料的光滑軟嫩。

司然突然後退一步,捂着臉瞪他。像只炸了毛的小貓,又像受了驚又不肯表現出來的兔子。蕭遲笑意更深,忍不住又想逗弄。

“國師大人這麽大的口氣,莫不是也想叫本王試試?”

陽光明媚的一天,閑散平和的景王爺被國師大人上了一堂生動的課。當日碧濤閣所有侍仆都清晰聽到了內院傳來的慘叫求饒聲,卻始終沒有人敢靠近一步。

接下來的幾天,司然如願沒有被某些煩人的王爺騷擾,一如既往的過自己手攬大權卻與世無争的日子。只有偶爾練完劍視線掃過某人站過的地方,才會不經意的怔愣一下。

嗯……難道自己下手太重了?堂堂一個王爺,被打成那樣……好像是不太應該吧……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逸筠看着自己面前摘了鬥笠的蕭遲,笑得全身發軟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滋溜一下摔到了桌子下面,痛呼一聲又笑個不停。身旁的小侍君被他這一動作驚的渾身一抖,趕忙把人扶起來拍背順氣。

蕭遲黑着臉瞪他,但是無力地發現,越瞪逸筠笑得越來勁,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索性拿起茶杯,一臉淡定的慢慢喝茶,等着他的皇叔抽風完畢。

足足過了半盞茶時間,逸筠揉着笑得絞痛的肚子,無力地趴在桌子上指了指蕭遲:“你是怎麽回事……噗……誰……誰揍得你……哈哈哈哈啊?”

蕭遲翻了個白眼,兩個眼眶上的烏黑頓時更生動了,“誰揍我?還有誰敢揍我?”

逸筠盯着他,忍不住又‘噗’地一聲笑出來,順道沒把持住噴了蕭遲一臉口水:“哈哈哈哈……對不住……哈哈哈……他怎麽就真能出手把你打成這樣……”

蕭遲抹了把臉,嫌棄地把手帕丢到逸筠臉上,才道:“我怎麽知道!”他很難過好不好!媳婦居然對他出手了!還下這麽重的手!他已經連續兩天沒敢出門了!今天要不是面前這貨三催四請的說有事要談,他怎麽可能就這麽出來給別人笑!

逸筠看出蕭遲陰雲罩頂即将發怒的樣子,趕忙收斂了笑意,用強大的自制力克制住笑意,才平了氣息道:“那個……他沒怎麽出過宮,又是自小被人捧大的,難免有點脾氣。我估摸着你要不做太過分的事,他應該不會這樣。”

蕭遲撇撇嘴,心裏委屈地不行。

他做什麽了!他還能做什麽!那是他媳婦!以前想親就親想抱就抱的媳婦!現在怎麽摟一下就被揍了!還是毫不留情地就揍!小家夥翅膀硬了,等把人收服了,他必須要報複回來!!!!

懶得和逸筠繼續糾結這事,蕭遲挑挑眉問道:“急匆匆催我來到底什麽事?”

逸筠本來因為他挑眉動作看着那倆黑眼圈又想笑,一聽他的問話頓時一怔。

他能說他是聽說了蕭遲被人揍專門把人叫出來看笑話的嗎?絕壁不能啊!睿智的皇叔怎麽可能做這種沒有下限的事情呢?

清了清喉嚨,逸筠一臉正色:“聽聞老二和你一起入宮住下了?”

蕭遲狐疑地瞅他一眼,點點頭:“嗯。”

逸筠左眼微眯了一下,道:“老二眼界不高,心卻很大。既然已經入了宮,想必也是奔着國師去的。既然你心在國師身上,也就跟着多留意點。老二在城外的布置不多,但京城西南五百裏的廣弦鎮卻有他不少人在,此時動他,不好說話。”

蕭遲一聽到司然,頓時面色一凝:“小癟犢子!敢打我媳婦主意?”

被連日打擊的蕭遲咬着牙,準備拿撞上槍口的人解解氣。

101|Chapter99

雖說某些不老實的人蠢蠢欲動,但是只要他們還不動,蕭遲和逸筠自然就找不到收拾他們的借口。何況其實還有個盯人盯得緊的小皇帝,輪不輪得上他們出手也要視情況而定。

于是真·意圖不軌的蕭遲在眼圈能見人的情況下,再度舔着大臉湊上了碧濤閣。

碧濤閣管事老七猜也猜到了那天的慘叫是怎麽回事,此時看到蕭遲眼睛還微微泛着青色就登門,也是滿眼笑意,偏偏還要故作尊敬地施禮:“王爺,大人尚在休息。”

蕭遲早看出他那副憋笑的樣子,瞪了一眼擺擺手:“去吧去吧,我自己去找人。”說完,就向內院走去,也不管別人的反應。

跟着老七的侍仆看了看,才怯生生地問道:“七爺,我們為什麽不攔下王爺啊?上次……上次大人不是都得罪王爺了麽?若是王爺找大人的麻煩怎麽辦?”

老七負手搖了搖頭,滿臉笑意:“王爺是甘之如饴啊……”

小侍仆撓了撓頭,一臉茫然。老七拍了拍他,轉身往外走,眼中有幾分笑意未散就染上擔憂。

他打從國師小的時候就跟着伺候,即便不是當做孩子,也難免會有些護犢之心。如今看有人對他家大人有心思,自然是開心的。但若是這份心思只是心血來潮,亦或是夾雜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由衷的希望自家大人莫要被騙了。

想到那日不經意看到蕭遲被炸了毛的自家大人痛揍之後,偷偷摸摸背着人翻牆回了寝宮的樣子,老七又笑眯了眼。

在這宮中幾十年,他還是對自己的眼光有幾分信任的。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景王爺對自家大人絕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

內院不大,比之碧濤閣前殿來說,小的像是個私人小院,清幽雅致,讓人十分舒服。相比之前,精致寬敞的大殿雖然沒有其他宮殿那般華麗,卻也有幾分做樣子撐門面的意思。

小院布置不多,僅有一張竹制的小榻,和一套竹桌椅。剩下的便是一顆偌大的蘋果樹,和樹下零散擺着的酒壇子。

剛進碧濤閣只能嗅到這院中有淺淡的香氣,卻分不清是什麽味道。偶爾有風過的時候,蕭遲的寝殿也可以聞到這股味道。這時走到內院,香氣才濃郁起來。果樹的草木氣和果子的清甜,以及樹下酒壇逸出的竹香驟然被分開,駁雜,卻讓人覺得很舒服。

司然看到了蕭遲走進來,倚在榻上心不在焉看書的姿勢頓時收斂,無意識繃直了身體坐正。在看到蕭遲眼睛上還有點沒散去青黑時,清亮的大眼睛裏有些愧疚一閃而過。

蕭遲看得分明,抱着手晃到他面前,壞笑着居高臨下望着他,語帶調笑:“前些時日國師下手不輕,本王可是疼了好些天,一直等着國師來慰問一下。怎想的國師竟然如此沒有責任感,還有興致躲在這裏享清閑?”

司然基本沒有做過什麽驕縱任性得事,不說他國師的身份,單是他作為帝王的老師,就要以身作則,沉穩莊重。這一次如果不是被蕭遲氣昏了頭,絕不可能這樣做。

何況這幾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就連剛剛都在想着要不要主動上門去道歉。沒想到正在思考着,債主反而先上門了。這一質問,把司然弄得手足無措,臉上也透出幾分尴尬無措的紅意來。

蕭遲眯着眼欣賞自家小孩精分過後難得羞澀,半晌才聽到小孩吶吶地開口:“我……我當日不是故意的……你……你可還有事?”

蕭遲眉峰一跳,眼中笑意更深。

自家小孩還是那個小呆瓜,不在正事上的時候,稍一哄就亂了手腳。瞅瞅,他還沒說什麽呢,這就連敬語都忘了。

蕭遲杵着臉湊近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國師大人還挺健忘的,你瞅瞅我這眼睛,像是沒事的嘛?”

司然看着眼前驟然放大的臉,和更加清晰的黑青,臉更紅了。感覺到熱氣撲到臉上,不經意間和自己的呼吸交纏,司然向後躲了躲,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已經将藥調好了……一會……一會你帶回去抹了,明日就會好……”

蕭遲顯然是耍賴上瘾了,抱着手臂退回安全位置,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本王打小還沒受過這種委屈呢,國師這樣就想算了。”

司然雖然從小在帝王身邊長大,沒有感受過強權威壓。但此時想到對方的身份,也忍不住頭痛了一下,皺着眉問:“那王爺想要臣如何?”

蕭遲看着小孩風雨欲來的小臉,頓時收斂了一點。不能再逗了,再逗炸毛了,以後可就不好辦了。

腦子一轉,蕭遲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親和起來:“本王也無心為難國師,這不就是想和國師親近親近麽?何至于讓國師避我如蛇蠍。瞧瞧本王這張臉,啧,最近都不敢出門了,想喝個酒沒人陪就算了,連門都不能出,可憐啊……可憐……”

司然不自在的抖了抖肩膀,卻沒把那只手抖下去。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俊臉,和還有些痕跡的黑眼圈,司然最終還是沒什麽動作。

他覺得自己也有些奇怪,當日對着蕭遲出手,也不過是惱羞成怒于被調侃,卻不想蕭遲丁點不反抗,沒留神就出手重了。但若要真說起來,他向來讨厭別人觸碰自己,就連當初的小太子靠近,都是許久之後次啊适應的。反倒是對蕭遲的這種親密和觸碰,沒有半點不适應和反感。

也正是因為這份奇怪的習慣和親近,司然才下意識不想和對方靠近。

想到對方或許也是有目的才靠近自己的,司然眼中的水光頓時凝了幾分,看向蕭遲的眼神也有了幾分淩厲。

蕭遲仿佛渾然未覺,親親熱熱地摟着司然坐到竹桌邊,随手從樹下拎了一壇酒。

拍開封泥,一股淡雅的酒香撲面而來。蕭遲聳了聳鼻子嗅了嗅,道:“喲?竹葉?這是誰的手藝?”

司然看着他小狗一樣嗅氣味的動作,忍不住又柔和下眼神,“我釀的。”

蕭遲有些驚訝:“你還會釀酒?”

司然點點頭,望着那酒,眼神黯淡下來:“師父當年很喜歡喝我釀的酒,只是一喝就醉了。”

酒很淡,若不是沾酒即醉的人,絕不會輕易便醉倒。偏偏他師父每次都會喝的酩酊大醉,尤其是他在的時候,更是不顧形象的醉的一塌糊塗。

小時候,他總以為是師父酒量太差。只是後來逐漸上了朝堂,參加過皇帝辦的宮宴,看到了千杯不倒依舊神志清醒的師父,他才明白了什麽。

不是酒醉人,而是人自醉。

這世上師父能全然依靠的人只有他,所以才會在他面前醉倒,碎碎念着自己從不敢說出口的話。

關于那些司然不該知道的事情,全是從那時候起知道的。

蕭遲伸手摸了摸小孩束好的發髻,輕笑:“人生在世,不如意有十之八九。有些人知道自己要什麽,最後無論怎樣都不會後悔,只因他做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事情。而有些人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以即便一生輝煌,仍舊會寂寞。不必為別人悲哀,你不是那些人,永遠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

司然怔愣着看向他,眼中茫然逐漸凝聚。

是嗎?那師傅……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以即使一生孤苦,最後卻仍能笑着離世。只是最後拉着自己,感嘆了一下未能得到的東西,只是那感嘆中,有遺憾有失落,卻始終沒有後悔。

垂眸看着手中的清酒,司然又想起老皇帝臨死前的樣子。

後悔,難過,寂寞,愧疚。

他站在冰冷的高位一輩子,明明摯愛就在身邊,卻為了那些虛浮的欲望而從不記得珍惜。只有到了即将身死之時,才恍然大悟。

他想起老皇帝死前的話。

不知道他師父是不是願意原諒那個他愛了一生的人,又願不願意在黃泉之路上等他片刻。

不願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蕭遲給司然斟上酒,笑道:“人啊,不該總是想着過往。往前看,總能看到點不一樣的東西。過去的就過去了,改變不了。只有看到前方,才能慢慢找到自己想要的。”

司然怔怔地握着酒杯,半晌才喃喃自語:“想要的?”

蕭遲眯眼輕笑:“是啊,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或者錢權欲望,或者某些想法信念。找到了目标,才有為之奮鬥的勇氣。”

司然擡眼看着他,一雙眼中全是茫然:“那你呢……你有想要的嗎?”

蕭遲笑了笑,自斟自飲:“有啊。”

司然眨眨眼,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蕭遲笑意更深,沒有讓他失望:“我想要的倒是簡單,一生一世一雙人,生同衾死同穴。”

看着蕭遲眼中灼熱的光芒,司然不自在的避開視線,卻奇異地感覺到心底一道怪異的暖流淌過。仿佛……仿佛他很自然就确定,蕭遲的話是對着他說的。

102|Chapter100

司然抱着酒壇子笑嘻嘻地道:“師父總說我酒量差……你瞧,我都喝了……喝了這麽多……還……還……還沒醉!才……才不差!”

蕭遲醉眼迷蒙地看着他,連連點頭:“國師好酒量,本王比之不及,慚愧慚愧。”

被奉承了的司然難得露出幾分孩子氣的得意,舉起壇子又灌了一口,才磕磕巴巴地道:“師父以前總把我當小孩子……可是……可是他要走了的時候……卻又讓我不能像個孩子一樣……我不會啊……沒有人教過我的……”委屈的情緒借着酒意全都湧了上來,小孩磕磕巴巴的紅着臉和眼眶,要哭不哭的樣子十分惹人疼。

蕭遲看着他已經醉的有些混沌地模樣,眨眨眼,眼中的醉意迷蒙瞬間消散。起身坐到他身邊,将人攬進自己懷中,像以往那樣拍撫:“然然,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懷裏的小孩可憐兮兮地擡頭看着他,像是在尋找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怯怯地問:“真的……真的嗎?”

蕭遲低頭看着他,眼神無比認真:“真的。”

他雖然了解的不多,但是借着原主的記憶,也能知道一二。

眼前這個人雖然骨子裏還是和他所知道的媳婦所差不多,卻要比被他被古宅一幹人等護着的司然辛苦太多。

父親般存在的師父一直将他當做孩子一樣教養,尚未來得及教他如何做合格的帝師,便早早西去。一夜之間從被人疼寵的孩子,變成了需要獨當一面的大人,所需要的勇氣和能力絕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

他面對的不止是帝王,還有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

但毫無疑問,他做的很成功,并且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好。先帝毫無顧忌的信任,被教導的儲君優秀而仁德,朝廷甚至天下,幾乎沒有人能挑出這個年輕的國師什麽錯誤。換作蕭遲,自問也不一定能有他做得好。

但歷經過各種艱難的蕭遲自然知道,這樣的追捧背後,付出了多少艱辛。

他心疼他,卻也為之驕傲。

蕭遲抱着司然,伸手輕撫着如綢緞般順滑的黑發,眼中溫柔幾乎溢出水波。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他面前堅定地說要自己成長的司然。

他知道這番話說起來簡單,卻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但現在,卻恍惚覺得他提前看到了司然的成就。

曾經被他納入羽翼下的孩子,逐漸舒展開自己的羽翼,成長為讓衆人為之驕傲的耀眼光澤。而想象中的恐慌和不安卻并沒有到來,哪怕如今的司然對他沒有絲毫記憶,卻仍舊潛意識在依賴着他。

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契合,将他們兩個人,生生世世捆綁在一起。

夜色漸沉,司然瑟縮地蜷在蕭遲懷中,似乎有些怕冷。

蕭遲回過神,将人抱起來走進屋中。

屋子裏雖然古色古香,卻還是有一些獨屬于司然的風格。比如一些精巧的設計,井然有序卻又帶着點孩子氣的布置。

笑意更深,蕭遲将人放在床上,褪去外衫用被子将人裹緊。借着昏暗的燭火低頭輕輕在微張的軟嫩唇瓣上碰了碰。

一直以來焦躁地想要将人尋回的心情突然平靜了下來。

不急。遲早,也還是他的人。

在床邊坐了許久,蕭遲才起身走出屋子。管事老七似乎早就等在一邊,瞧着蕭遲出來,無聲地伸手将人請向某個方向。

蕭遲毫無異議,跟着他走向內院的圍牆處。

只是走到牆角下,老七似乎還沒有離開的意思。蕭遲又實在不願意當着別人面翻牆,只能停下腳步轉身看着身旁這個一直都看似恭謹的老管事。

老七笑了笑,蒼老的臉上隐隐有一道疤痕的印記,讓笑容在月光下看起來有些可怖,“王爺,若您當真對大人有心,還望日後莫要辜負了我家大人。在別人看來,大人過的順風順水,卻只有老奴知道,大人真的是不易。”

蕭遲負手看着他,沒有應他的話,反而問道:“你一直伺候在碧濤閣?”

老七笑着點點頭,眉目間也沒了屬于一個侍仆該有的卑微:“當年若不是老主人救了老奴,也沒有之後的平順日子。湧泉之恩無以為報,老奴甘願為小主人豁出這條命去。老奴并非對王爺不敬,但若有一日,王爺真的傷了大人,老奴必然會為主人讨回個公道。”

蕭遲揚眉看着他,似乎完全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殺氣所震懾。輕笑着轉過身,縱身一躍過了牆,消失在碧濤閣中。

牆下,老七嘆息着搖搖頭,卻難掩笑意。

自己……好像的确做了件沒什麽意義的事。

只是……還是放心不下罷了。

自打那一日後,蕭遲便成了碧濤閣的常客。感受到小媳婦每天對自己都會溫和一點的态度,蕭遲整個人的美得快要飛起,恨不得宣揚的天下皆知,他就要重新追到媳婦了。

那副紅光滿面的樣子,讓一衆單身狗忍不住舉起手中的火把。

逸筠挑着眉咬牙看着自己面前笑得一臉蕩漾的某人,默默握緊了筷子。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這麽顯擺?”

蕭遲張揚恣意地看着他,一副讓人恨不得抽他一頓的得瑟樣:“怎麽滴?嫉妒啊?那你也去找個媳婦呗?”

逸筠牙酸的瞪着他,腦子裏把自己後院的一衆美人過了個遍,最終還是沒有任何想要親近的念頭,只能繼續牙酸的羨慕蕭遲。

蕭遲倒是沒打算放過他,兩手搭在桌子上一臉認真地問:“說起來,你後院美人各式各樣,怎麽就沒見你有留心的?莫不是……”說着,眼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