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郡王下手,怎會剛剛在發現杜氏的關鍵時候,就會立刻有人從房頂射殺她。”
“你就憑這一點指責我,未免太可笑了些。”李道宗聽到房遺直說這麽一句話,反而沒有之前那麽激動了。
“從兩道士身死開始,就開始暗中埋伏緝拿水鬼,卻一直不見水鬼的蹤影。本來接連三日輕易出現的水鬼,從我們埋伏開始就突然不現身了。後來尉遲二郎當衆帶人撤退,做了一場戲,大家仍然是暗中潛伏,等了來得卻只有一頭牛,跟第一次的結果沒什麽分別。之前我們便推斷過,這曲江池水鬼傳說的背後必定是有人急于完成什麽事,而今水鬼在長達半月內,如此沉得住氣,倒與他急切殺害兩名道士的行徑不符了。如此緣故,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這件事的幕後真兇早就知曉我們埋伏抓鬼的消息,所以才會一直不動。
再之後我們真的撤了人,有人卻被我們兩次埋伏的事兒吓怕了。出于謹慎,就幾次三番打發人來探聽要不要繼續抓水鬼。後來我就只派了幾個我身邊最為可信的人在此蹲守,未通知公主以外的任何人,至此這真水鬼才算現身了。
而在這段時間內,誰着急亂了陣腳,且可從內部得知我們埋伏情況的人,誰就極有可能是幕後真兇。剛剛巧,郡王全都符合。”
“我們刑部不過是配合你們辦案,既然此案有公主參與,我格外重視,令關洪波勤快打聽,實屬常理之中,并無任何不妥之處。你僅憑這些胡亂猜疑,就敢指責一名郡王有罪?房遺直,我本以為你是個有腦子的,卻沒想到卻是個徒有虛名之人,尚不及一個腦袋清明的田舍奴。”
說一個人不如田舍奴,背地裏抱怨說說也就罷了。當着衆斯文人的面,如此說,那就是對一名書香出身的貴族公子的莫大羞辱。
衆人驚駭,都看向房遺直,等待他的反應。
李明達的目光則一直落在李道宗的身上,冷臉看他,皺眉。
房遺直絲毫未因李道宗的羞辱而現出惱意,他仍然語調冷靜地陳述:“郡王剛剛趕來的時候,除卻關侍郎,您身後一共帶了一百零二人。現而今,您身後随行的人員少了一人。若我沒有記錯的話,是一名左後腦有些少白頭的小吏。”
衆人随即向那名已經身死的刺客的腦袋看去。
程處弼親自将屍體從李道宗屬下的手裏搶了過來,除掉刺客的頭巾,看腦後,果然如房遺直所言,其左後腦白發很多。瞧其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正是如房世子所言,是少白頭。
李道宗皺起眉頭,面上沒有作表,但心裏面已經被房遺直的話驚得無言。
“房世子剛剛就在這,差點被箭擦了頭,他之前必然沒有見過這刺客,但其所言郡王丢失的随從的特點卻跟這名刺客一樣。”狄仁傑道。
李道宗皺眉,滿是威脅的目光立刻射向狄仁傑,“你又是誰?”
“晉州狄知遜之子。”李明達道,“我邀請來一同破案的朋友。”
李道宗看一眼李明達,臉色越發沉冷。
“證據呢,房世子所說的這些不過是你一人之言,可有第二人見到和你一樣的情況?而且我帶了這麽多人來,房世子就算數得過來,卻怎可能記住每個人的特點。我倒是覺得你這些言詞奇怪,我也可以說,這反倒更像是你故意設計此事,在假裝自己中箭像是受害者,然後反過來冤枉我。”李道宗繼續狡辯道。
“心虛的人,言詞到底是漏洞百出。”李明達坦率直視李道宗的憤怒的雙眸,铿锵有力地陳述道,“房世子若真想阻攔這樁案子的調查,完全沒必要真的去抓水鬼,把線索一步步追查出來,現給大家看。這刺殺的事他如何設計,能把江夏王的随從設計少一個?早料到今天來往的人雜,所以各方人馬在出入設卡口的時候,我特意命人統計過人數。若是堂叔不認自己帶了一百零二人,我倒是可以派人去問問在路口守衛的侍衛,到底是不是這個數。”
“我記不清了,人都是關侍郎安排的,”李道宗怔了下,然後緩緩解釋這一句,轉即忽然打個激靈,看向關洪波,“真有一百零二人?難道說這是你——”
關洪波立刻吓得屁滾尿流,急忙沖李道宗和李明達行禮解釋,真不是他。不過這随行人數多少,都是他貼身小吏安排。
關洪波随即厲色看向身邊的小吏。
小吏跪地,哆哆嗦嗦看眼李道宗,就講道:“公主和房世子可能冤枉了郡王,郡王此來只帶了一百一人,這人屬下真不認識他。”
“聽到沒有?”李道宗理直氣壯反問,目光跟要把在場所有人都生吞了一樣,戾氣十足。
李明達立刻打發人騎快馬去路口問,看看那邊侍衛計數是多少人。
不多時,侍衛來報:“回公主,那邊計數是一百人。”
衆人沒想到會出第三個數,竟唏噓不知該信哪一個了。
“數錯了吧,畢竟郡王帶着人騎馬一閃而過,哪能數得那般準确。”關洪波嘆道。
“我倒覺得沒錯,很對,本來一百人,進來之後,又添了兩人。”李明達說罷,立刻命人看守住李道宗所帶來的一百零一人,随即打發叫來悅己客棧的十名侍從,讓他們分別單獨進院來辨認這些人。
“欺瞞公主是什麽罪名,卻不用我說。而今就老實交代,便是你不交代,回頭有別人交代,你同樣算是欺瞞,落不得好。”田邯繕在帶領每一個人進院前都警告了這句話。
十名悅己客棧的仆從依次辨認,指了同一人。此人也是所有随行的小吏之中頭低得最深的人。
李道宗見狀,臉上終于現了慌張。
“他就是住在我們客棧的兩名書生之一,”
十名仆從都十分肯定,随即又都去認屍,也立刻承認這是另一名住在他們客棧的書生。
李道宗狠皺眉頭,緩緩閉上了眼,似乎很後悔自己把那名‘書生’留了活口,還令其混在随行小吏之中,意欲将其帶離曲江村。他也确實沒想到,李明達等人竟然會統計他随行人的數量,本以為人多混進去一個,沒人會注意。二人竟細致至如此地步,明明還都算是個孩子,卻如此思維缜密,心細如塵,不得不令人驚嘆佩服。
“其實即便沒有這人數上的差額,堂叔也逃不過。”李明達踱步往東走。
李道宗不解地睜開眼,看向李明達。他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他又是哪裏漏了破綻。
李明達立刻伸手指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小吏。
那小吏被李明達指了下,就吓得渾身哆嗦,腿軟地有點站不起身。
李道宗心驚了一下,卻還是沉着臉,故作不解地看李明達:“他怎了?”
“他的手。”
衆人立刻看向這小吏的手,倒沒發現什麽特別的地方,只是他右手的食指處有些許磨破,傷口并不大。
“若我沒猜錯的話,這手之所以會有擦破,是因為剛剛他強行塞了毒藥進刺客的嘴裏。沒人願意心甘情願受死,就是雙手雙腳被按住了,嘴巴也必然本能反抗。你這手上的傷口,就是被刺客的牙齒劃傷了。”李明達暗暗吸氣,上下打量這名已然心虛跪地的小吏,“負責看守金條的‘書生’有兩名,你們既然準備了毒藥,應該就不只一顆。”
程處弼聽這話,立刻按倒這名小吏,随即從其身上搜到了一個瓷瓶,把瓷瓶打開,倒出了十幾顆綠豆大小的藥丸。
左青梅立刻用帕子接了過來,仔細查看,聞了聞,随即跟李明達道:“是柳葉桃和洋地黃活着蜂蜜搓成的藥丸,兩樣同用,只要這麽大小的一顆,足可使七尺大漢立刻身亡。”
李明達随即發現,那個叫‘阿花’的丫鬟見到這個瓷瓶之後哆嗦了下,把頭低得更深,似乎希望沒人能注意到她。
李明達立刻使眼色給左青梅。
左青梅立即對阿花搜身,随即在其身上也發現了同樣的瓷瓶,不過她這瓷瓶裏的卻是黃白色的粉末。
左青梅仔細看了看這些渣末,聞了下,随即立刻捂住鼻子,防備這些粉末被風吹到自己的鼻孔裏。
“毒菇粉。”左青梅對李明達道。
阿花哆哆嗦嗦地忙磕頭,認罪道:“都是娘子吩咐婢子去做的,婢子真不想殺那兩名道士。”
“哪來的?”
“這毒菇是晉州地界最有名的三彩菇,長得十分好看,但只要用一點,就會令人産生幻覺。那日娘子見兩名道士做法耽誤事,就打發婢子裝成尉遲府的丫鬟,提些酒菜過去。那倆道士聽婢子和花花自報是尉遲府上的人,竟絲毫不懷疑。婢子便以河岸那邊有涼亭方便用菜為由,引他們過去。目的就是想引他們去遠點的地方,不會耽誤娘子派人在河岸打撈金條。
本是打算讓這倆道士喝點這混了毒菇的酒,犯迷糊過一夜就是。卻沒想到這倆道士竟是色鬼,喝酒發作,竟誤以為花花是美人,對其動手動腳。花花一氣之下,就一腳把這二人揣進水裏。婢子和花花瞧那水也不深,就沒管他們,随後就走了。萬沒想到,他二人最後竟然溺死在河裏。”阿花随即磕頭解釋,她真的是無心,而且踢那二人進水裏的是她身邊的花花。
喚作花花的丫鬟聽她此言,扭頭就氣憤的唾她一口,“毒是你下的,酒是你灌的,而今反倒全怪我頭上,你要不要臉。”
如此一看,這名身材高大喚做‘花花’丫鬟,應該是個直爽脾氣,沒什麽頭腦。
李明達随即問花花,可還有什麽交代。
花花狠瞪一眼阿花,對公主磕頭道:“婢子有話說,就是她和那個叫阿牛的傻子通奸,使喚那傻子裝水鬼吓唬人。”
“什麽通奸,我是被強迫的!”阿花臊紅了臉,辯解道。
花花冷笑:“被強迫你叫得那麽享受?哎呀哎呀深一點的,還說就稀罕他大。而且做這等腌臜事的時候,你還和那傻子提公主。”
阿花慌了忙伸手去要打花花,“你胡說,你嫉妒我漂亮就冤枉我!”
“呸!”花花直接伸手緊抓住了阿花的手腕,挑眉惡狠狠瞪着阿花,“我冤枉你?你也不瞧瞧自己什麽浪蕩樣,配我冤枉你麽!”
田邯繕臉色難堪地對二人吼:“都住嘴!什麽話都說,光天化日,你們兩個女子竟一點都不覺得羞恥!”
左青梅也面色難堪,她看眼公主,然後對這倆嘴欠的丫鬟惡狠狠地咬牙:“該拖出去打死。”
衆人都覺得,在場人之中最不适合聽這些腌臜話的人,該就是年紀最少的晉陽公主。
畢竟她是女子,未出閣……
所以大家都難以控制自己,朝李明達的方向偷瞄過去,卻見公主安靜清冷,波瀾不驚。她于衆人之中,身材并不高大,但雍容正氣并存。
公主根本就不屑計較這些下賤奴婢的混言,就如人不會跟亂吠的狗去計較一般。與公主淡定的儀态相比,存着看戲心态的他們,倒顯得十分猥瑣了。遂大家都趕緊端正态度,不再存先前那般心思。
李明達則語調如常地繼續問她二人:“既然是去涼亭內飲酒吃菜,為何胖道士還會點着香去。”
花花意識到自己失言之後,便意欲好生表現自己,給公主磕頭連連賠罪之後,就老實回道:“別瞧他們是驅鬼的道士,可比誰都怕鬼,又好色又貪吃,該是什麽釣魚之輩。”
“沽名釣譽。”狄仁傑忍不住糾正道。
“對,就是這個詞。”花花看眼狄仁傑,立刻附和道。
狄仁傑恍然有點後悔自己開口,畢竟被這樣滿口下流之言的人贊同,對他來說并不算褒獎。
房遺直這時對李明達溫和道:“兩名道士的死算是清楚了。”
李明達點點頭。
房遺直見公主還看向那倆丫鬟,知道她還有話要問。便覺得對這倆滿口成髒的丫鬟,還是自己開口更好,遂道:“你二人都受誰指使,除了杜氏之外,可還有第二人?”
阿花和花花二人同時搖了搖頭。
“娘子平常确實與人有書信來往,但每次通信之後,都會把信燒了,也未曾跟婢子們說過,一直只是她吩咐婢子們做事。”
“那她回長安城這段時間,都去過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
“去過城陽公主府,見過杜驸馬,再就是打發婢子打聽王長史的情況,給幾個世家大族送信拜訪,魏家、長孫家、房家、蕭家……很多家都送過。”
房遺直看向李道宗,正要繼續發問,卻聽李明達先于自己問了。
“那江夏王府呢?”
“沒……沒送過。”花花道。
“真沒送過。”阿花見大家都不信,不得不附和花花的話。
李道宗面無表情,總之一言不發就站在那裏,但眼睛卻跟吃人一樣瞪着李明達。
“這杜氏為救夫,想盡辦法,各大世家都沒有放過,卻偏偏避開堂叔府上,有沒有趣?”李明達道。
李道宗眯眼,“曉得叫我一聲堂叔,卻膽敢在衆人面前這樣質問我!”
李道宗平時沒什麽脾氣的時候,算是好說話,笑面虎一個。但真發威起來,卻很駭人,也令人立刻意識到他曾是和聖人一同馳騁沙場的悍将,功勳老臣,王爵加身,系出皇族,令在場人都很懼怕其的‘理直氣壯’。
房遺直默默看向李明達,随即略蹙眉,垂下眼眸,他兩雙背到身後的手禁不住微微握拳。他其實很明白剛剛貴主為何突然搶走他的話,因為她意料到自己會質問李道宗,很可能因此而得罪他,也極有可能因此得罪了平常李道宗交好的幾位李氏皇族。所以她才截話,站出來替自己扛。
公主的善解人意,令他感恩之餘,心情也十分複雜。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公主站出來保護的他了。
“我質問的不是堂叔,”
衆人這時候在心裏冷吸口氣,心料公主果然是個小女孩,江夏王一拿輩分壓她,她就怕了?
“我此刻質問的是罪人。”李明達目光深炯,嬌小的身體散發強大的氣勢。
在徐徐秋風之下,她肆意地揚着頭,毫不畏懼地與李道宗對視。要知道連魏王李泰,對于發威的李道宗,也未曾有這樣的膽子。
“看來我平時對你真是太客氣了,倒叫你如此目無尊長。”
“交不交代。”李明達問。
李道宗冷哼着背過身去,懶得再看李明達一眼。
“算一算你這二十八箱金子,養五萬兵馬不成問題。”李明達毫不避諱道。
李道宗身子一僵,随即有些發怒地對李明達道:“你胡說什麽,我可沒有養兵。不過是當初在戶部做官的時候,從稅收裏貪了些錢,卻罪不至謀反的地步。”
“剩下的錢而今在哪兒?貪污的意圖為何?為何和杜氏合謀?”
“錢此刻應該在運往定州的路上,我在那裏有一間宅子。因這些年心生隐退之意,才想把之前貪墨的錢運走。至于杜氏……”李道宗遲疑了下,不知道該如何說,最後溫婉地嘆出一句,“算是舊相識。”
舊相識,三個字裏有多少含義,大家心裏或多或少都能琢磨到一些。
李明達沒有當衆細問李道宗這件事,而是問他王長史是否也知情這件事,對他是不是下手滅口了。
“此人知情,當初在戶部,他是我屬下,和我一同犯下此事。但滅口的事不是我幹的,是杜氏做得。她說她男人沒用,就不能活着拖累她,而且還拿金子的事威脅我,要我分一半給她安頓後半生。她這話出口的時候我聽着都心驚,這種男人落魄了翻臉就無情的女人,誰敢和她長久在一起。”李道宗随即斜睨一眼杜氏的屍體,“哼,還敢威脅我,死不足惜。”
“堂叔早打算讓她辦完事之後,就把她滅口了。”李明達嘆道。
李道宗沒說話,不否認,也就是默認了。
“既然幕後真兇自投羅網,這案子就算了了,帶回去細審,”李明達吩咐程處弼後,又讓房遺直負責追查那批被送往定州的金條。
房遺直點頭,三兩句就安排了下去。
李明達、房遺直程處弼等人随即就騎着馬,親自押送李道宗前往大理寺。
同時也打發田邯繕去太極宮陳明情況,請聖人定奪審理和處置李道宗的辦法。
帶李明達一行人到了大理寺後,随即就有聖旨下來,令太子李承乾協同大理寺卿共同審理此案。
李明達和房遺直對于聖人這道旨意都心存疑惑,沒想到聖人會把即将結束的案子突然轉交給了太子。
大概一炷香後,李承乾就快速到了。他立即就接手,覽閱證供之後,問問情況,大概了解了整個案情經過後,就對李明達笑道:“放心交給大哥,一定會給你們處置妥當,不枉你們近一月的費心調查。”
李明達點了點頭,和李承乾告辭後,就要走。
李承乾又叫住李明達,揮揮手示意随從。其身邊提着食盒的太監連忙就跑了過來,意欲把食盒裏的東西交給李明達。
李明達早就聞到食盒裏的臭味,知道是臭豆腐。擺手示意小太監不必當場打開,而今在大理寺內這種嚴肅的管家地方,不合适。
左青梅随後接了食盒。
“二哥呢?”
“估計還在平康坊,他有點沉迷你那個九婆臭豆腐,我走的時候,他已經吃了一整盤。”李承乾說着就流露出一臉嫌棄狀,感慨那東西實在是太臭了。
李明達凝視着李承乾,對其再次禮貌微笑告辭,就同房遺直一起離開了大理寺府。
“大理寺卿是個圓滑怕事之人,深谙官場中庸之道。這樁案子的最後審問,只怕全都由太子殿下做主了。”
“我也不明白,但聖人這樣做必定有其道理,”李明達往身後看一眼,然後目色深沉地對房遺直輕聲道,“很多事,他心裏比誰都清楚。”
房遺直了然點了點頭,明白李明達話裏暗示的意思是指聖人其實早已經開始懷疑太子,“那我們倒不需要操心了。”
李明達知道父親這樣安排,必定是懷疑李道宗與李承乾之間的關系,遂問房遺直,“你覺得他二人如何?”
房遺直對李明達搖了搖頭。
“何意?”李明達問他。
“你大哥沒那麽簡單。”房遺直道。
李明達怔了下,然後疑惑看着房遺直。
房遺直對她輕輕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勸公主不要摻和其中,聖人既然已經心中有數,早晚會有定奪,我們只需等着結果就是。”
“好,我信你。”
在朝局這塊,李明達深知自己不如房遺直懂得多,既然他暗示自己了,這李道宗的案子八成和他大哥無關,那她也沒必要憑空追着他大哥不放。
李明達垂下眼眸,心情有些複雜。
“想殺人,和真磨刀動手預備殺人,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房遺直目光深邃地看着李明達,“但有個共同點,無論哪種選擇都是他自己的決定,和你無關。”
李明達猛然擡頭,看房遺直。
房遺直微微拉起嘴角,對李明達報以一個十分明朗的笑容,這是他從來少有的笑容,如一縷暖陽驅走人心內的晦暗。
“這些天倒勞煩你天天守着曲江村,回去好生歇息。”
李明達和房遺直道別後,調轉馬頭走了幾步,感覺到身後的房遺直沒動,知道他在凝視自己。李明達忽然想起一件事,拉停了馬,又調頭回來了。
她随即從腰間拽下一塊玉佩,遞給房遺直,“這個給你。”
房遺直看了眼那玉佩,用料上乘自不必說,難得是這玉佩的圖案,圓形底正反兩面镂雕了一頭羊,而且這頭羊還伸出了舌頭。
羊舌,便該是指羊舌肸了。
春秋時晉國有一賢者名為羊舌肸,博議多聞,德高正直,能以禮讓國,乃是當時晉國的非常有名的賢臣。他父親對此人很是敬仰,甚至當做典範來學習,因孔子稱此人為“遺直”,父親就給他取了此名,便是對他寄予厚望,期待他将來能如羊舌肸一般賢能。
所以這‘羊舌’玉佩,就是象征着他的名。
房遺直目光滞住,修長的手指緊攥着手裏的玉佩。他萬沒料到公主會如此用心,他送了一個金兕過去,公主就以更用心意的禮還給他。
“本來也想送個金的給你,如你所言,耐摔。不過我們女孩戴金沒什麽,你們男兒還是流行佩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以我就做了十個送你,也耐摔。”李明達說罷,告知房遺直另外九個還在宮裏,因今日出行不便,才沒帶全。
“勞公主費心,其實一個足夠,它不會碎。”房遺直的手攥的更緊了。
“沒事,反正這玉料是從我四哥那裏讨來的,你客氣了,就便宜他了,他又不在乎這點東西。”李明達此番話就是為了勸房遺直不必客氣,好生收着就行。
“受之有愧,今日公主救了遺直的命,替遺直擋了麻煩,還送遺直這樣貴重的禮物,”房遺直拱手對李明達,“恐無以為報。”
“你是我的跟班,我照顧你應當的,你忘了麽?”李明達笑嘆,随即又問房遺直,“之前答應我,什麽事都會事無巨細的上報,怎不見你報?”
“正等公主問呢。”房遺直跳下馬,随即從馬鞍的袋子裏抽出兩本冊子,雙手呈交給李明達。
李明達怔了下,接過來翻一翻,然後看眼房遺直,“你還真每天都在寫。”
“跟班之責,不敢诓公主。”
房遺直不卑不亢地行一禮,仍舊氣派昂然,根本就不像是臣服她的樣子。
但真說到做到了,叫人挑不出毛病。
“行吧,那你就當我救你這事,是對于你這位忠心耿耿跟班的獎勵,不必心中計較過甚。”
李明達說罷,就笑一聲,帶着左青梅等人離開。
房遺直立于原地,一動不動目送她去了,還是久久未曾收回目光。
“大郎。”落歌牽着馬,湊上前來。
“回府。”房遺直方緩緩道,仍将那玉佩緊緊攥在手心。
……
李明達回了立政殿,就被李世民叫到跟前來。
李世民雖然早已經聽田邯繕彙報案情,此刻卻偏偏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一般,面似一副好奇孩子的模樣,讓李明達趕緊給他陳述一遍案子經過。
李明達坐下來喝了茶,休息片刻,才整理語言跟李世民娓娓道來。
李世民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地還伸手拿一塊‘過門香’塞進嘴裏,脆脆地嚼着,跟聽戲一樣悠閑。
聽到一半的時候,李世民叫停,問李明達:“所以這案子後來就是你和房遺直在破,尉遲寶琪因為怕鬼就躲了?”
“他是真怕鬼,”李明達見李世民懷疑不信的樣子,“其中有苦衷,不好對外人道。”
“我是外人?”李世民問,“這天下都是我的,你們都是我的‘內人’,何來外之說。倒說說,什麽苦衷,大不了阿耶跟你保證,不和其他人說。”
李明達遂和李世民講了下尉遲寶琪童年時的‘恐怖’經歷。
“這尉遲恭真就是個粗人,哪有這麽教孩子的。行了,他怕鬼不去的事,阿耶念在你求情的份上,不計較。”
“那阿耶計不計較堂叔貪污一案?”李明達見李世民此刻氣定神閑,有些好奇地問。
方啓瑞忙使眼色給李明達。
李世民臉拉下來,不爽地嘆口氣,“早怒過了,瞧你阿耶心裏才好受些。這些皇親國戚,仗着功勳地位高,就恣意膽大,肆意弄權貪腐蛀國,實該嚴懲。不過這李道宗卻是個麻煩的,功勳抵過,貶斥流放,都可以,卻死不得,他還有個女兒在吐蕃,多少要給他留些面子。當然,若他真的只是貪腐,還有別的就不可恕。”
“那阿耶為何突然讓大哥接手這案子?”
“你大哥身為太子,有輔國重任,這事交給他做是應該的,”李世民伸手點了下李明達的腦袋,“江夏王什麽人,你個小丫頭去拿什麽身份去和他硬碰硬,阿耶是為了你好。放心,案子雖然是你大哥審,但功勞歸你。”
李明達笑了笑,她剛剛仔細注意了下父親提及大哥的表情,面色有些沉,別有意味,顯然他的這個安排并非是他剛剛給自己的解釋那麽簡單。
李世民吃了兩塊過門香,示意李明達繼續講。
李明達就依言一一交代經過。
而在李明達講述的過程中,李世民擦了手,就把兩雙手自然垂到案後,鼓搗什麽。
李明達邊講邊好奇地看李世民。
李世民聽到房遺直遇刺這裏,發現李明達一嘴帶過,忙叫停,“這麽說是你救了他的命。你先細說說,你是如何發現房頂有刺客?”
“箭頭反射的光。”李明達只能如此解釋。
她那時候其實早就聽到東邊有響動,因為當時府中正有衙差四處搜尋,各個方向都有聲音,而且當時急着審問杜氏,有些分神,所以沒有特別注那邊的響動不對。後來意識到時候,是因她聽到了拉弦聲,進行搜查的侍衛是不可能拉弓的。
李世民半信半疑,面上卻了然地點了點頭,“那可真是巧了。”
“這世上巧事多了。”李明達狡辯道。
“就如這金兕一樣,剛巧就有人送你。”李世民話音一出,就收到了女兒投來的驚詫目光。
李世民笑眯眯地把右手從桌案後擡起,展開手心裏的金兕給李明達看。
“還挺好看的,我都沒想到。”李世民唏噓道。
“阿耶,你偷我東西。”李明達立刻起身,湊到李世民那裏,要把金兕奪回來。
李世民握住了,偏不給,“怎麽能算偷,為父剛和你說了,這天下都是阿耶的,你這小小金兕……自然也是阿耶的。”
“阿耶才不在乎這金兕,阿耶拿它就是為了逗弄兕子。兕子不會上當。剛剛兕子搶,不過是配合阿耶,讓阿耶高興高興罷了。”李明達不稀罕地收手,由着李世民握着那金兕。
“是麽。”李世民聽此話,反倒把金兕放下,搓搓下巴,看着李明達,随即把藏在桌案後的左手也擡了起來,“那這個呢?”
李明達斜眸一看,他父親果然一拿就拿全套,九塊‘羊舌’玉佩也落在他手裏了。
“難為阿耶袖子裏藏了這麽多東西。”李明達忍不住感慨道。
“你還有臉說,”李世民目光頓然淩厲起來,“你與房遺直到底鬧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