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萬物悠然的天,立馬塬上,環顧曠野山川,嘉樹林林,蔥茂勃發。

有的枝葉紅透漫山,伸展着樹幹恍若劍虹直沖天際;亦有萬年常青的松柏如畫,蜿蜒翠色将山巒點透,靜若處子水波,千裏綿綿不絕。

這立馬塬,是在清遼城郭外,梁重山脈延展山脊下的一處山塬。

正可謂背山面水,乾坤正定,風水俱佳,福祉無量。

山與塬之間的川道中,一條粼粼光波,娴然悠悠的河流,平靜、緩緩的,朝着那天際明媚之處流動着。這條河流,自古是謂重明河。

紀連晟與慕容欽哲立馬在高高的塬坡盡頭。面朝雄渾壯闊的梁重山山脈,低頭便是那娓娓長清的重明河。

人與景俱在,山同水奇佳。

慕容欽哲胯/下的玉璁兒十分安靜,低着馬頭,左右輕輕搖晃着,溫和又恬靜。

紀連晟原本還有些擔心慕容欽哲無法駕馭這匹西域進貢而來的烈馬,畢竟他已經有了身孕。

誰知慕容欽哲天性好自然,不過幾招安撫,拍了拍馬鬃,又俯在玉骢兒兩只呼扇呼扇的耳朵旁說了幾句什麽。這玉骢兒便變得出奇乖順,倒像是有幾分久別重逢似的。

這大概,就是緣分吧。

出了皇宮,雖說身後還是站着一隊尾随的護衛,但慕容欽哲已經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

放眼山川河流之間,萬物勃發,生機盎然,心境也便在瞬間變得極為曠達。

他不知道紀連晟為什麽心血來潮要帶着自己出宮,但他着實喜歡這種安排。

紀連晟在喪子之後,人驟然似乎瘦了許多。在日暖秋風之中,看起來竟是如此單薄。

這樣單薄的身子,支撐着這天下……?

慕容欽哲不知為何,心頭竟有了幾分憐惜之情。

皇帝遠目眺望,像是在遠處的日光下,尋找着什麽。忽然,他擡起牽着馬鞭的手,對欽哲指這遠處的山脊上,道:“欽哲,看那兒。”

慕容欽哲順着他的手向前望去。

山脊上恢宏醒目的建築并入了他的眼中,那是……?

“是朕曾祖父的陵墓,這一處,叫思陵。”

紀連晟像是對慕容欽哲說,又像是與自己的對話一般。他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在風中讓慕容欽哲聽的清楚。

慕容欽哲對這清遼城城郭的景致并不熟悉,只能順着紀連晟的話,建立自己對這片土地的認知。

紀連晟說罷轉頭,對着慕容欽哲微微一笑。

那笑,很含蓄,有幾分不像一個帝王應該有的冷酷和決絕,然而透着一股幽幽的光明。

像是在咫尺間,就能溫暖到一個人的心。

“再看那兒——”紀連晟又一揚馬鞭,對着慕容欽哲指向西北方山下的一處的建築。

不用多說,又是他的祖宗?

慕容欽哲心頭暗暗的想,但他還是洗耳靜聽,不露聲色。

“那是屬于朕的……”紀連晟臉上十分平靜,像是在說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一樣。

慕容欽哲心頭一跳,倒是頓時變得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的陵墓……?

“陛下……”慕容欽哲欲言又止。

在大漠之中,各個部族都沒有什麽建築陵墓的習俗。當人故去之後,無論尊卑,都埋于地下,回歸自然,不樹碑石,也自然讓任何觊觎屍骨的人,無可惦念。

但大梁國,是不同的。

紀連晟恍然淡淡一笑,又看了一眼慕容欽哲,卻什麽都沒有說。

可是那笑容,卻甚是勾人,分明像是在問慕容欽哲:“若有一天,我們都故去了,你願與朕同葬麽……?”

慕容欽哲只是松了松馬缰,任由玉骢兒幾步上前,走到了紀連晟的身邊。

他們比肩而立。

天地之間,他們比肩共視前方。

身後的紅塵滾滾像是無言的背書,彷如一個轉瞬,只要一步向前,便可以抛縱繁華,了卻今生。

紀連晟在看遠方,慕容欽哲則在看他,看他的側影。

這并不是一張他當初想象的,薄情寡義的面孔。

在人的所有五官之中,神思由眼動,氣華由鼻生。

他的鼻子十分好看,挺立、飽滿,卻又帶着一種溫潤的細秀。

他矗立風中,然而那勃發昂首的英姿卻不被半點兒風吹而鼓動,直直的、穩穩的,像是有盤根錯節植于地下的枝幹一般,巋然屹立。

“陛下為什麽帶欽哲來這兒?”

慕容欽哲望着他,輕輕開口問到。

風無停,而命無常。

他望着紀連晟就像在望着一個入景入境的畫中人一樣,這普天之下最尊貴的人,就站在他的身旁。

“這段日子變故太多,想帶你看看風景。”

紀連晟胯/下的座騎元寶豈是一個“順”字可以形容的,一匹黑的發亮的高頭駿馬,像是透着人的神靈,卻甘願在他身下安安靜靜。

“很美。”

慕容欽哲微微笑笑,皇帝這片心意,他很感動,但他無法想象皇帝事出無因的特意将他帶到這立馬塬上。

他已經打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努力在擁抱和适應命運給予他的新變化。

這腹中的孩子,應該會一點一點如期的長大。

紀連晟心中确實有一堆話想對慕容欽哲說,他也想問。

尤其想問諸如:欽哲啊欽哲,你告訴朕,你的過往究竟是什麽樣的?

但智慧告訴他,家事國事天下事,所謂的“明白”二字,不過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而已。

坐在高堂之上,對于群臣,他事無巨細不可不察。

對于慕容欽哲,這一刻,他卻不想也不願。

畢竟當一個人陷入愛情時,糾結于對方的過去只是對自己毫無自信的表現。

紀連晟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更相信自己的眼力。

他決定讓一切過去。

否則,這未來的路,他們必定會走的太過艱難。

塬下的重明河奔流滾滾,濤聲朗朗,水波聲在敲打着歲月的節拍。

“欽哲,你知道這河水為什麽奔流東去?”

紀連晟靜靜望着塬下漸漸溶溶,叮咚剔透的水流,忽然問道。

“河水向來都是東流而去的,在大漠之中,也是同樣。”

慕容欽哲答的簡潔,用着生活中他最質樸的常識。

紀連晟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時間從不給它們回頭的機會。”

他俯視着重明河,就像俯視着塵世間這條屬于人生的時光之河。

紀連晟不知從衣袖中拿出了什麽,他向前雙指一夾,便有什麽“咚”的落入了河水中,激卷起一抹浪花,轉瞬,又被波瀾水流沖的倏然無蹤。

在那東西入水的一剎,只聽皇帝問:“若是時間能夠倒流,你想回到過去麽?”

慕容欽哲微微一怔。